“玉面朱唇”一类词,词面上就傅粉,用在他身上倒显不大合适了。名震京城的“丧门星”临楼王自然也是美的,可却少有人敢平心静气地欣赏他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美,纵使睡着时眉梢眼角都锋锐,他美得像把开过刃尝过血的弯刀,可为人呢,却又更近于一条毛耸耸的恶狼。因他足够恶,故而全没必要这样美,更何况他还总把贪婪的涎水滴在她身上。牙口也怪利,咬得她脖颈后头那块皮到现在还隐隐作痛。成璧漠漠然收回视线,把赵元韫搭在她身上的胳膊挪开,独自掀起被角下了榻。她光着脚,一步步缓缓走到窗前,看雨打疏萍,风拍残萼,一两支新生的菡萏花苞伶仃摇曳。雨势并不甚大,断句残篇一样的琐碎,缠绵不停。雨丝落进池里,明镜便也碎了,碎玉在莲叶上簇成一碗冰酥山,雨水积得太多,荷叶便弯下腰去,水珠迸溅,又没入波澜起伏的虚境中。成璧望着那片虚无的,浊墨色的水镜,心想,皇爷爷出身乡里,是个顶有名的抠搜人,他可舍不出银子来给臣下造高屋华苑。临楼王府原是前梁哪位国公的旧邸,前人死了,连灰烟都不剩,后来的蛮子勋贵连风水局也不摆就填了空当,恐怕不甚吉利。梁人穷奢极侈,大灾过后生灵涂炭,九州萧条,可京中的那些旧国的贵人们呢,仍旧宾客宴饮、通宵达旦,护城河里都飘着脂粉浑金。池塘底下的数百年未翻动过的淤泥里,曾埋了些什么?闪烁的是碎瓷、钗环,黯淡的是书简、人骨,还有一条偷情男女腰间缠过的红汗巾烂在里面,情欲本就是一阵无实体的血红怨气,暗伏在水下幽幽飘荡。一支支指天的箭苞荷束,在她眼里是一段段虬折的手臂。雪白,苍白,无一丝血色,温软的,或是冰冷的纤细女子手臂。茎秆摇晃,手臂也摇晃,从土里长出来,不知要去抓住谁的魂灵。水墨莲池被雨晕开,在她眼里化作沁着血的森罗鬼涧。可这世上哪里又不是地狱?有皮囊的鬼在日光下踟蹰徐行,哪日胸口那股气灭了,就跌下去,落进尘埃和蝇蚁垒成的万古轮回。莲池的表象是一面打磨得不甚通透的镜子。画卷里用淡墨留了白的镜子。她未着寸缕,身子也没有探出去,只抱着手臂幽漠淡远地看着这面镜子里反射出的世界。其实雨一刻不歇,镜子里的世界只是一团雾,她大约不是实在地要看什么——她的眼睛也不甚好。只是把自己的幻想填塞在镜子里而已。那面镜子可有反射出她自己呢?一个赤条条的,被恶狼觊觎着的美艳而鲜嫩的躯体。上面有眼睛在观赏她,她也在魂灵出窍似地安静观赏着自己。镜子里反射出一道光,许是先前那条银鱼的背脊又跃出水面。成璧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,她想从窗口跳下去,把头脸和整个躯骸都埋进这层镜面,而后再镀上层凝固的银,永永远远,不要再出来。身后有掀被子的动静,男人趿上鞋,走近她跟前站定了,将双手拢上她的肩,“怎么连件衣裳也不披。”成璧像是方才察觉到冷,打了个寒颤后连忙抱紧了自己。“在看什么?”成璧摇摇头,“没什么。下雨了,睡不着。”赵元韫往外淡淡瞟了一眼,而后用双臂将她揽在怀里,整副滚热的胸膛都紧贴着她,低下脸来,将薄唇印在她额上。他的声音很轻,字句都掺在吻里,温柔而模糊:“这副模样在本王面前还无妨,可万不能让旁人瞧见了。”像只才出巢穴的呆蠢小雀儿,只知道天真地向世界张望、呼叫,羽毛都没长齐,怎么飞呢。成璧闻言垂下眼帘,噙着自嘲微微笑开。她全当他是犯了男人的癔病,只要那肉曾在嘴锖换峋腿荒苡扇丝础r兄还反铀媲傲镆蝗Γ笤佳劬x樽佣嫉帽凰俪隼茨亍□这毛病就是她穿上衣服也没法治,凡有疑心者必要给她栽赃。再而言之,她从头到脚,从里到外,还有哪一处是他没瞧过没尝过的?在他面前还不如索性坦诚些,下流到最彻底,早就毋庸再披那层涂画精致的皮了。姑娘家约见郎君之前爱琢磨穿着打扮,多是为了谈情说爱。他两个早就全越过这一层,自她当初在掖庭脱下衣服的那一刻开始,就铭刻了他二人的位置关系。失却那一层单薄的荫护,她的一切不堪都袒露在他眼前。而这甚至于是她苦心孤诣求来的机会,她寄望并祈求这个男人能看上她的姿色,与她缠绵枕榻,故而穿不穿衣裳,早就无所谓了。赵元韫见她默然无语,叹了口气,将两臂收得更紧,转了话题道:“近来倒没问尔玉在看什么书,同本王说说?”成璧只觉这人又犯了夫子病,怪癖太多,也不知哪一句就要戳着痛处,故眼珠儿转了转,从废纸堆里翻捡出了男人爱听的顺从话术,小心翼翼地试探作答:“尔玉在看《女史箴》。”赵元韫点头笑了,“尔玉聪慧,可知‘人咸知修其容,莫知修其性。性之不饰,或愆礼正;斧之藻之,克念作圣’这一句作何解?”成璧一向是懒怠看些妇容妇德的迂腐文章,哪里晓得《女史箴》里还有这么一句?这会子便是咿唔接不上话。“窥明镜,如自照心。莲池是镜子,旁人的眼是,尔玉的心也是。”打哑谜似的,这话又听不懂了。成璧不爱看赵元韫这个居高临下指指点点的模样,便转过身回抱住他,附上朱唇,将他的喉结轻轻一吮,眨巴着眼睛娇娇地笑起来,“尔玉不想看书,皇叔带尔玉去照镜子好不好?”赵元韫眉梢微挑,蜜色曈眸渐渐深邃,将她拦腰抱起。